第4章 重过阊门万事非

蓝江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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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雨似乎早就该来了,等到行人归来,才缓缓落下。于是闷热的夏,被掀开一角,丝丝凉意灌进来,凉飚夺炎热。

    小童把主人的书放在床角,之后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看雨水从屋檐连线而下。这是一处破落的房屋,典型的江南民居,有左右厢房和堂屋,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因为久无人居,原本宽敞的屋子显得落寞凋敝,院子里不至于生出旅葵旅谷,大约还是有人来修剪过的缘故。院中空余一个半倒的藤架,汲水的井轱辘不知所踪,井口都被封了起来,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大约是院中那棵大樟树。看得出来这处在吴郡白门县城外郊的屋产,原本是作为一处别业,后来无人再住。

    而这附近的人,多半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旧宅了。

    十二岁的小童名为谢敏,随着自家公子已有四五年,原本是被父母卖到长安城外一处道观做杂役,他因为右手生有六指,饱受欺凌,后来被谢客赎买,作为童竖使唤。公子性情温和,谢敏的名字也是主人所赐,因而小苍头心怀感激,很是伶俐懂事。

    这次是头一回随着自家公子远行,到底还是十多岁的小孩子,被留在旧无人居的院子中守门,让他有些胆寒。

    听老大人说自家主人是回来迎娶主母的,小苍头为其高兴的同时也在心里祈祷着未来的主母最好性情不要太苛刻。转念一想,谢敏觉得公子这样的人物,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主母自然是和前回在长安水边看到的丽人贵妇们一样威严。不知道御史和县令哪个官大,或许可以和郡太守比一比?

    如此想着,外边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车夫牧喜。牧喜四十来岁,是老御史谢南的家仆,这次专门陪伴谢客回来,小谢敏与他见过多次,算不得生人,嘴上叫着牧叔,心里始终有些畏惧这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

    两人留在此处整理屋子,接下来主仆几人说不定要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总之行程未定,待到中秋都未可知。刚才牧喜就是去城中购置用具和吃食,而坐不住的谢家公子,独自一人往水泽那边去了,这处别业在城西,城西门旧称阊门,而城外的满陂平湖,属于苏湖一部分,唤作西洲。

    西洲水曲那头,零零散散住着几十户人家,因为城门改动,原本的西洲南曲乌衣巷,已经不再是中城之所。这座原本名为石头城的吴郡大县,如今名为白门县。绕着西洲走一圈,也要一个时辰,主人未归,一大一小两人只能等着,经过今日的休整,明天就要去拜访主人的亲故,

    “公子可有携带雨具?”

    “带了的。”

    牧喜把一大包杂物抱入屋中。小童谢敏回答之后,上前帮忙,两人冒着雨打扫了另一间小厢房,今晚他们要睡在这里。做完一切后老车夫又去前面栏厩中照料两匹主人家的马,这两匹矮小的马算得上御史的家中的重要财产,这次一并借给侄子带了回来。

    等了好久,这场迟来的秋雨毫无衰减之意,牧喜都想要出去寻找之时,谢家公子终于回来了。

    换了一身衣物,简单洗漱一番,谢客关上了房门。简陋的屋中灯火摇曳,如同志怪小说里的场景,荒芜的老宅被浓密的树冠遮盖,小雨缠绵,显得阴暗潮湿。当世人对于鬼神之说,大多是不疑的,包括天子也喜好巫祝,下必甚焉。

    谢客想起了一个京城的朋友,对于这些说法是毫不相信的,哪怕对方是师从对鬼神“敬而远之”的硕儒博士。说起来,他在长安结交了不少朋友,青年俊彦们喜好凑到一起,吟赏烟霞,谈论风雅,自己再怎么耿介,免不了认识很多所谓才子。这个世胄蹑高位的年代,哪怕他是被誉为圣童的寒门天才,夤缘一生都可能比不上那些公卿之子。至于那位同是四子的鲍姓的好友,为此不平发鸣,惹来不少白眼,谢客心中极为佩服。

    想到进入吴郡的所见所闻,离开此地有十多年的谢客不禁感慨,故宫荒草埋幽径,就连金陵河畔的树都换了,尽是谢郎去后栽。吴郡是炎朝大郡,往来商贾船只多如麻,同样的,这片土地不仅盛产鱼米,也是冠盖之乡。前朝诗人称为“郁郁江吴,斯文在兹”,距离那个王谢豪门尽三公的年代,已经过去很多年。

    谢客有感身世飘零,家道中落早在吴国灭亡之前,而今天下为家,已是沧海之变。他自幼攻读诗书,十二三时举童子科,入太学,彼时太学只有数百人,后来学成之后,反而一直在一个小令史的位置上蹉跎,终日出于泮宫、柱下。饱览各种书简,其中不乏稗官野史、杂说异谈,除此之外没有做出什么。

    旁人以为他再等一两年,可为长史,最后接任乃叔父的位置,谢客自己倒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而今只为稻粱谋矣。

    想着这些杂事,搞得谢客很晚才睡下。睡前在脑中过了一遍,想的是关于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首先主要的事是解决这一纸婚约,无论如何,要把那个好些年没见的少女带回去;得闲时备好行装去秣陵北山清扫几处坟茔;之后是抽空去拜访叔父的故友,一个县主簿。

    一夜空阶滴到明。

    ……

    ……

    清晨的巷子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夜雨洗去浮沉,连带着青砖灰瓦都素净了很多。

    早起的小姑娘坐在铜镜前,眼睛一张一合,不到五更就要梳洗,让晏晏一脸迷糊。婆婆走进来,帮忙慵懒的小孙女儿梳头,早已及笄的女孩儿并未许字,盘的是可爱的小螺髻,若依得她平日的性子,喜欢梳个松松垮垮的堕马髻。

    满头青丝用小巧的木簪插好,晏晏看上去成熟了很多。

    再换上荷色衣裙,果然是个好看的姑娘,除了这姑娘有些不安分。婆婆仔细帮她理好对襟,吩咐了几句,独自出去了,今天外公得知先至的小童报信,也换了一身衣装在家里待客。客人是他喜爱的年轻后生,两家没有亲戚关系,盖因晏晏婆婆所在的王家与谢家曾是世交。

    可怜的小晏晏不知道来人是一个故交,还在忸怩不安,如同待宰的小饩羊。

    按照礼仪,有客至年轻女孩儿不能出来,可这客人与主人家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主客。婆婆与外公一起出门等待,晏晏只能待在内庭。

    隐隐甸甸,有车马停于门前。接着那少年赶忙扶着老人进屋来坐下,我们的晏晏姑娘还在庖房准备早饭。

    谢客称呼两个老人,和晏晏一样,十分亲近。多年不见,当初的丱角孩童如今已是如玉少年郎,两位老人家感慨之余老怀欣慰,一阵寒暄之后,久未同处的生分感也逐渐消弭。李老将军话不多,拉着他的手,问了一些他们叔侄在京城的生活。

    外婆更关心的是孩子过得怎么样,说着说着就有些泪花。谢客赶忙跪在婆婆之前,心中也愧疚竟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将老人叫他多住几天的要求完全答应下来。这些感情仔细想来的突然,实则不足为怪,人与人隔着山岳,音书难达,平日里念着也就罢了,契阔谈宴时双泪纵横是人之常情。

    言语间外婆还在责怪他昨日为何不直接过来,老人家拉着客儿的手,吩咐随行的车夫把主人的行李取来,叫他住在这边。谢客颔首后,那小童也随着去了。

    谢客听说这边早就打扫好一间厢房,拉着婆婆满腹话儿无从说起。一家子坐在一起,这位少年才俊,面对着两位养育过他的老人,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中。

    至于那婚事,无人提起。

    外婆抹着眼睛进里间准备晨炊去了,剩下老爷子和他坐在一起。谢客看着衰老了很多的老将军,记忆中虎背熊腰的老人双手依旧长满茧子,可是他的背却佝偻了很多。老爷子话不多,拍着他的背,问他能否饮酒。

    听到谢客儿回答,老人家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里间的晏晏听到外边传来外公爽朗的笑声,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婆婆用长杓打了她一下,小姑娘不满地揉揉头。

    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她,待会要记得叫人,不要失了礼数。这只是一次家宴,规矩不算多,等她嫁过去,要如何如何……

    等到丰富的菜都准备好,晏晏提着酒,跟在婆婆后面,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了,小姑娘抿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桌子摆在中堂,小姑娘低着头放好壶浆,抬眼偷觑,看到那年轻男子的侧脸,对方居然偏头冲她一笑,晏晏赶忙垂头折回去。婆婆已经过去招呼老少两人过来吃饭。

    晏晏进屋去端最后一个莼菜羹,只觉得脸上烧的发慌,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平日里的小娘如何胆大,终究是面皮薄了。那人熟悉的面容让她一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自己见过的男子--莫不是昨日水浦那位

    “晏晏,问你客儿哥哥好。”婆婆低声和她说。

    低头不语的少女乖乖敛衽行礼。

    “客儿哥好。”

    细声细气的说完,对方和煦地还礼。

    等等!为何叫客儿哥哥?晏晏抬头看去,年轻男子熟悉的脸清清楚楚,险些气破我胸脯。

    这不就是那个小时候住在我们家的小气孩子谢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