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鲈鱼堪脍,客儿归未?

蓝江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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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长安,自古帝王州。南去灞陵,行人多折柳。

    炎朝景明四年孟秋初,已凉天气未寒时。当初举童子试,十二岁入太学,人称江吴玉树的少年郎已经在长安度过了十余度春秋,随着叔父游宦飘零,而今叔父已是当朝太史令,按本朝不成文的职位因袭规定,加之他自身学富五车,已年近五十的老太史致仕后,这位置几乎已是囊中之物。

    这位被京城著名相人大家吴未济在《既望评》中称为“谢氏遗爱,一枝独秀”的年轻士子,先后跟从五位太学博士,明经知礼,雅好琴诗,好事者推为江吴俊杰,名预长安四子之列。他的叔父老而娶妻,膝下竟无子嗣,所以这“一枝独秀”的称呼,倒是名副其实。

    不久之前,年近知命的叔叔盼望着这位才名动京华的侄儿能光大谢家,想到侄儿已是将要加冠,于是将其唤来,告诉他曾有一桩婚事未了,我侄客儿正是成家的时候,不由分说就在几封书信里定下了他的终生大事。

    谢客被叔父拉着手,反复念叨着“吾宗男丁,唯予及汝;愿言思亲,伤之何如!外无期功,内无童仆;庶几成立,介尔百福。清庙穆穆,追思先祖……”之类的话,谢客还能说什么呢?叔父的头发已经花白,谢客扶他坐下,暗叹一口气。

    老儒士见他答应下来,仿佛一下子精神了很多。催促行装,打点盘缠,因为年迈不能同行,叔父反复叮嘱,叫他要去祭拜清扫坟茔,再去哪里看看当年落魄老友及杵臼之交是否还在云云,最重要的还是去把侄儿媳妇带回来,说到这里,老叔夫再三提及了李家老人对叔侄二人的照拂。

    这点谢客不用他说也牢记于心,无日忘之。他之所以小名叫客儿,正是因为幼年在李家度过了好些日子,当年叔父飘零在外,直到在京城站稳,才把大哥寄住在李家的独子带回抚养。那年谢客不到九岁,一共在李家住了近五年时间。

    这次回去,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或许不是叔父与李伯祖匆匆订下的婚事,而是回家看看那对对他有抚育之恩的老夫妻。叔父口中称他们年岁大了,多半不会和他来长安,而那位小他两岁的“妻子”,才是要带回来照料的。

    对此谢客不敢抵牾叔父之意,心里怎么想的却不得而知了。

    同行的两位仆役,一名是叔父家赶马御车的车夫,唤作牧喜,已有四十年纪,另一个苍头小厮是他的伴读,不过十二三岁。

    在灞陵和叔父作揖告别,主仆三人一直南下,按照车程,预计着要走十多日才能到达,还是不算上淫雨天气的时间。这次南归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出远门的兴奋,车上除了行李干粮,书籍笔墨,还有不少叔父定要带上的钱物珍玩乃至布帛,说是要作为聘礼。

    不大的车厢塞得挺满,几人尽量走大道,野林人僻,以防不虞。

    谢客身侧压着一个硬物,他拿出来一看,却是叔母给他备好的干雁脯,谢客哭笑不得,把它放到一边,想着正是群雁辞归南翔的时节,可怜这老雁要和自己一起南归。

    旅途中的人无事可做,便生出很多想法来。

    比如看着这些兴许不值钱的财物,他想起了那句著名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于是脑子里浮现出关于那个刁蛮小丫头的映像,顿时让这个人称温润君子,濯濯玉树的年轻人失去了笑意,他开始想着要怎么完美地解决这件头疼的“终身大事”。

    很多时间里,一向性子淡泊随性的他并未将此事看得太重,而是在琢磨自己的字。是的,按照虚岁来计,谢客已经年届弱冠,应该取一个字,这种事本来由那位好面子的叔父做最好,可他老人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求他自己去找一个字。或许是对这件未经他允许的婚事做出小小的补偿吧。

    “喜,可是到了江吴地界?”

    这天谢客掀开车帘,柔和的风吹拂着少年的面容,青巾束好的头发亦随之摆动。

    “敢叫公子知道,已入吴地。不知公子如何得知?”回答他的是赶车的牧喜。

    “此处好风识得我,定是我东南熏风。”

    这一天,公子谢客慨然有思归之意,想起了儿时故乡的莼菜鲈鱼羹。

    ……

    ……

    “什么莼菜鲈鱼羹嘛,真是事多。”少女不满地喃喃低语,往篮子里丢了一把青绿的叶子。参差莼菜,左右芼之,这种和浮萍一样的水草,叶子圆圆,会开出暗红的小花儿来。

    这是婆婆特地吩咐她出来采的,为了迎接估摸着这几日要来的那人。

    基本上每年家里都有这道菜,即便幼滑爽口,少女晏晏也司空见惯了。说起来小时候爱吃的很多东西,比如饴糖,这些年她都很少吃了,白堤岸边的柳树、江汜的莲花、溪亭的夕阳,晏晏都很少去了。有时卧在小舟里,看着远远地穹顶,无端地生出恼人的情思。

    一转眼间,大家都长大了,儿时斗草采莲、戏水捉虾的孩子们成了点头之交,作为孩子王的晏晏,还像个孩子一样待在自己的小舟中,不肯离开。

    今日暖风和畅,邻近旧都的这个小县城里,晏晏枕着一湾碧水,莲动下渔舟。少女的双丫髻早已放下,在这很少有人经过的水岸,她用一条天青的丝布束于脑后,等待着不久后梳拢起来,结成高高的妇人发式。

    痴痴地想了很久,少女晏晏低头看着水里那个人,稚嫩的面容清减很多,幼时肥肥的双颊也变得柔和,只有一双乌漆的瞳仁,依旧澄澈明亮。

    小白长红越女腮,芙蓉向脸两边开。

    她没有穿着与荷叶一色的罗裙,水中人的脸上却是出现了两朵红云,云卷云舒,西浦莲舟晃入无穷碧色,小姑娘素手把篙,如点水蜻蜓,款款飞去。到底是在水泽洲畔长大的女子,娇小的身影持篙而立,风吹衣袂空中举,不输能蓬裙策马的北地女子。

    等到累了,晏晏移舟靠岸,泊于水渚。入秋的芙蕖依然高擎雨盖,水中的白藕自然到了肥美的季节,这片水浦较为偏远,还剩得一些,不过晏晏自然不会去采摘,她看中的是莲心。

    白色的莲子正在翠叶之中,如翡翠盘中一白螺,等待采摘。

    莲花过人头,莲子清如水。她别过那大荷,轻轻采撷。等到舴艋小船头堆了一小堆,小姑娘方才罢手,无人的水浦容易给人清冷之感,晏晏左右再无他事,不想这么早回家,也许家中已来远行客。

    半卧舟中,时有北雁南飞,天色渐冷,怕是要有雨。小姑娘闷闷地看远处的燕子飞舞,上上下下,好不快活,脑中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婆婆从小唤自己燕儿,如能背插双翅,凌波飞过横塘去,岂不是可以免得绕路回家?飞飞摩青天,一去百千家。好风凭借力,送我过京华。

    不对,为何偏偏要想着京华

    晏晏曾经生在长安城南,不过这些事俱已忘,对那座天下雄城没有过多的印象。人说北去不辞远,日下即长安,在她幼年时,可是认为长安是最远的地方。

    再羡慕燕儿,自己这只燕儿将要成为梁上燕,也许再也无法自在地逆风直下西洲浦,不载莲蓬载月归吧?不知未见面的那人是什么模样,心里抵触,无可奈何的晏晏对一个有极大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人,终究有几分好奇。最令她意外的是,这桩婚事是她自缢而死的父亲定下的。

    一个读书人。

    晏晏撇撇嘴,露出笑容。

    她捡起一个莲子,奋力一扔,在远处的湖面落下,漾开圈圈水纹,縠纱一般皱起。少女轻轻“哈”了一声,又扔出一个去,打中半垂的莲叶,于是那莲叶摇头晃脑,不堪掷击,在水中一染,青碧团团。

    从远处看去,黑裙赤脚的少女如同翩翩燕,起舞于舟中,衣香鬓影,飞扬高举。

    “胭脂落尽哟,莲花开;水荇牵风哟,莲子白;莲花自开如车盖,欢为底事不早来……絺麻成衣哟,莲花落;雁儿南飞哟,莲子多;莲花已败无人捋,欢如不采且奈何?”

    女孩儿且舞且歌,哼着吴地一首流传很广的《采莲子》,歌喉称不上婉转动听,顶多可说清丽悦耳。都道齐纨不足时人贵,这一曲菱歌在有心人耳里是否可敌万金呢?

    乱入池之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这里离李公住处只隔数陂水,有大道,少行人,透过莲叶看去,那边洲边小陌,隐约有个人影正朝这边过来,听到这菱歌后,驻足不前。

    微凉的午后,快要下雨了吧。那风尘行人,独身而来问旧时路,却在水边久久伫立。

    没有隔花笑与行人语,那燕儿兀自玩着自己的小玩具。等到一小堆莲子被这顽皮的小姑娘扔入水中荷叶间,一一不复见,她伸手探向怀袖中,掏出最后一颗莲子来。这颗莲子不是白色,而是透着一层浅红,饱满玲珑,一如长开的女子,体态娇憨。

    少女把它捧在手心,低头自语。

    “你呀,你呀,就自己飞去吧……”

    只见女孩儿信手往后一丢,没有听到莲子入水的声响,回头一看,吓了一跳--那边居然有个青色衣装的人!那颗彻底红的莲子就落在他脚下,不知打中人没有。

    晏晏看得不真切,连忙扭过头来,一下拽起横放的竹篙。只听身后隐约传来那人的呼声--

    “姑娘……”

    女孩早已渡水而去,长篙撑水,兰舟如飞。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