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蓝田日暖

蓝江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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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田位于长安东南,有玉生焉。蓝田玉与文邓瓷,闻名天下,这座小县城也成了京畿地区著名的君子之地。

    离开豫州进入京畿后,当晚谢客、晏晏几人准备在蓝田县住下,背靠蓝田山的县城完全不像之前的文邓一样,谁都看得出是做什么的,这座小城看不出和玉有多少关系,行人往来,自有风貌。晚间找到住处,谢客和晏晏照例出来游赏一番。

    后日就能到达长安,这块属于京兆尹的地域,算得上到了谢客熟知的地方。至少这蓝田县他来过很多回,有个被吴休在《既望评》称为“蓝田出玉,岂虚言哉!”的朋友,老家就在这城中,对于蓝田的几处游赏之地,谢客差不多和当地人一样熟悉。

    这几日过了重阳,谢客带着晏晏蓝田有名的青女祠看花,还能看到不少花。青女祠在蓝田山脚下,午后的长幡迎风摇摆,上面绘着五色的花纹,晏晏拉着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两人拾级而上,走向山麓的青女祠。

    蓝田山有水环绕,山间多石。石子路曲折回环,看起来充满秀气,站在祠庙前的平地上俯视,看得到小城排列有序的屋舍和招展的酒旗,他们才转过小道,霎时间花香袭人,扑面而来。

    这几日花苑中多的是菊花,深秋百花落尽,独此花傲立绽开,浅黄深黄还有偏向白色的菊花,在花丛中很耀眼,仅有的其他几株花朵没有因为少而显得突出,如同陪衬的丫鬟婢女,在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身边待命,抬不起头来。

    晏晏扶着竹篱看花,谢客站在她身边,小姑娘破坏喜欢美好的事物,好不容易按捺下折几束拿走的想法。这时候没有重九时候人多,不担心出门俱是看花人,路边偶尔还是能见到几个游玩的人比如刚才上来的凉亭中就有几个人。

    菊花的花期不长,却足以称为秋季花魁,与夏莲、冬梅等并称,至于春天,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候,难以选出毫无异议的花中魁首。谢客和晏晏说着关于这“花魁”的闲话,提到了东都洛阳。

    洛阳是炎朝的旧都,平定天下后在开平二年迁都西安,旧都洛阳依旧是人们常常提起的一座雄城。这里谢客说的是花,和洛阳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甚至把洛阳作为花名的花,牡丹。

    “若说莲花是清流名士,梅花是骨鲠老臣,那么牡丹才是花中帝王,地势使之然,东宗周灵王爱之如美人,封为国色,时人赞誉为花开时节动洛阳。”谢客兴之所至和晏晏讨论关于这些花的雅闻。

    “莲花君子,梅花高士,牡丹国色,这菊花又是什么呢?”晏晏拇指和食指轻轻拈动,把嫩黄的一点花蕊洒落。如同美人迟暮,花开终有落时,或许它们也不想让人看到瘗玉埋香的凄凉晚景吧?

    “这菊,应该是花之素王。”谢客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在他之前,有前朝隐士著《美人谱》,书名如是,评头论足的对象不是美人,而是种种奇葩异卉。到底只是文人案头读物,作用比不上一本简陋的医书。大正初年的燔书过后,这类书籍的出现,说明谢客所谓“文士的自我”有了突破。

    谢客和她转入另一处小苑,奈何遇到了一把铁锁,看来是进不去了,围墙头伸出一树枝桠,已然是日暮嫣香落。

    说起来,青女这种地方自拜的小神,算得上礼乐所不容的淫祀,但如今白云苍狗,人都是随着时代改变,原本没落的儒学在十几年内,渐渐复苏,只是落到尘埃里再拾起,不止改头换面那么简单了。

    乘兴而来,晏晏不管谢才子说什么“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偷偷攀折了一枝花儿,拿在手里把玩。一路转下来,一轮红日已经到了天的那边,红云似火,晚霞如锦,归鸟反林,翅羽上驮着夕阳余晖。蓝田县在温暖的日光里,迎接夜晚的到来。

    路过半道上的亭子时,里面的小聚也到了尾声,五六个佩玉长衫的士人相互揖别,一时之间并不陡峭的山道上琼佩叮当。

    晏晏小声道:“这些读书人好生无趣,下山的路就这一条,还不是得一道下去,偏偏在这里告别半天。”

    谢客笑笑,没有回答。缀在几人后边慢慢下去,还能听到那几人的高谈阔论,说的无外乎诗酒棋画,宴饮走马之类的事。生活在还算承平的年岁里,这样悠闲的生活是这些士大夫的全部,尤其到了中年之后,未能在仕途一展拳脚的,在这样的小县中,三三五五,自得其乐。

    离炎朝一统,不过二十年光景。对于很多人来说,二十年已经太长,这种关于生命的思考,这些年在京都十分流行。人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群数量不少的群体,在更迭板荡中,显露出的自然有千百种样子,作为一个刀笔史官,他看过很多,想过很多。

    这些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感慨,有关于晏晏父亲的思考,谢客没有和她说。眼里的小妹妹还是个无邪的小花,正如她手里拿的那朵,在多年未见后,突然看到它的绽放,哪怕只是小蕾深藏数点红,依旧让人有种新鲜的、惊艳的愉悦。

    何苦着意雕琢呢?她会有她的样子。

    “雷兄,方才子山所作的那首咏菊诗,你以为如何?”

    “颇有余味可玩,静斋所作的‘可怜椎头子,无人偷攀折。解意风不赏,更用人扶何?’细细道来,更在子山之上……”

    “吾兄谬矣,此等言语,只在几人间说耳,若出得此山,好叫人知晓,蓝田余家子乃是这般人物,岂不有损雷兄之名。”

    ……

    两个落在后面的士人,蓄须戴巾,三十多年纪,说着刚才在亭中的唱和,嘴上十分谦虚,其中的自得连晏晏都听出来了。想着两个一把年纪的人,互相吹捧又假意推辞,一个比一个客气,小姑娘觉得好笑。

    “晏晏你笑什么”谢客正留意听那两人对话,身边的女孩轻笑出声。

    谢客这么一问,那两个大概是喝了一些菊花酒的好朋友才发觉身后有一对年轻男女,看到谢客士人打扮,气度不凡,两人转过身来,行礼相问。

    晏晏在旁边不出声,看着谢谢和他们十分友好客气地问好,无非是问他是那家少年郎君,怎么未曾见过。谢客只说小可姓谢,蓝田濮家公子旧交,回家中接亲戚来长安,路过此地,故地重游,得见二位仁兄幸甚,之前未主动问好还望见谅之类的话。

    那两人知道濮家,因为蓝田令就是濮家人。

    之后就是盛情邀请和借故行路推辞,两人要谢客去府上做客,说是今日恰逢十旬休假,某家摆了宴席,正缺谢公子这样的才俊莅临。谢客百般道谢推辞,最终少不了和他们说了一路的话。两人听他谈吐不凡,生出结交心思,还好这两位都有些醉了,山下有仆役等着,客气一番,谢客带着晏晏匆匆离去。

    好久没回归士人圈子的谢客突然觉得很不适应,难怪晏晏常说这些读书人的不是。

    在路边准备收摊的茶摊上叫了一大壶茶,谢客一饮三杯,方才的推辞让他口干舌燥。

    “你还笑,若不是你多事,叫那二位先生看到,我也不会花这买清茶的钱,现在还头疼得很。”

    小姑娘笑得更欢。旁边那个卖茶的老人也笑道:“公子此言差矣,老朽汲山中水煮茶要花费两个时辰,一碗茶不过两三文钱,何苦与你妻子计较,否则她和你计较当家的柴米银钱,岂不是更要令人头疼?”

    虽然这卖茶老者不清楚谢客说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是第一个认为两人是夫妻的陌生人,这让小晏晏收住笑容,谢客莞尔。

    “老丈说得在理,这妇人如果计较起来,头疼的还是自己。”谢客话音方落,就感觉脚背生受了一脚,看来小妹妹对他的玩笑很不满。

    谢客谈笑自若,和这老人说说笑笑,最后帮他收拾摊子。老人笑言下回再来喝茶不要他的钱,省得计较这些许头疼事。等到告别时,这偶遇的卖茶老者和一旁的晏晏道:“小姑娘,你家夫君节俭,不是坏事,我看你要多和他学学为家之计。”

    结果就是谢公子又被小晏晏踩了几脚。

    出来玩时和牧喜交代过,叫他们不必等候,这时谢客没有带着晏晏回下榻的客店吃晚饭。晏晏随着他绕了一圈,找到一家小店,这店在得很深,一般人发现不了,进去居然发现人还不少,热腾腾的白气和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店中。

    这是一家主食牛肉的店。故周朝廷不许民间杀牛,入炎朝后松懈了很多,不少权贵的宴会上公然烹羊宰牛,但是在民间以牛作为农业主要生产力的背景下,这样的牛肉店肯定是少见的。显然一般民众不会来这里,谢客故意带晏晏来,多少有炫耀自己熟悉这地方的意思。

    晏晏没想这么多,牛肉不是没吃过,在吴郡吃的最多的是鱼肉和猪肉,两人叫了一锅肉和汤,坐在角落里吃起来。晏晏觉得谢谢在这方面和自己是有更多默契的,至少都喜欢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雾气里看到晏晏红红的小脸,谢客很轻松。最后俩人吃得很饱,不忘带一包酱牛肉回去,老实说,这一顿花费的钱不少,最让谢客好笑的是,小姑娘兴许是吃了不少,打了个嗝,她居然羞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