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胆小鬼

蓝江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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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客住的这间屋子背靠着西洲水,树荫之下,蛩声唧唧。

    说起来,他对这处屋舍的记忆并不深刻,那些无力的画面,以为淡忘了很多,然而总是躲在角落。并不是每个少年人都要老成才好,有时我们更想看到的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不羁,成熟往往意味着为此付出了其他同龄人没有的代价。

    他也会三省其身,自反而缩,是否做到了成熟?转念一想,既然有惑,到底还是一个少年人。

    催生一个少年人快速成长乃至于一夜成熟的因素中,家庭往往是第一位的。家道中落这种词对于谢客来说没有直观的感受,不仅是他那时还小,更多原因在于,那时的谢家、王家,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谢家曾有过一次南迁,或许是意识到板荡之世,变化将至,虽然这次南迁没能中兴谢氏,反而人丁渐稀,门庭冷落。

    而王家,令人有些不解的是,祖上的名士,那位“挂帽东山,只问天气”的狂狷王舍之,在旧吴首臣伍元意识到中原将陆沉,发出“抉目吴门之上,亲看炎兵入此”的预言被诛后,对于吴国政治不再过问,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在朝中出仕,最终死于乱中。

    历史是最容易成为故事的。

    谢客恰好是一个研读史书的小吏,炎朝收罗的前朝各国史书,她几乎都看过,包括吴楚之间那个小国的书简,最多的是故周与东鲁两国的记载,东鲁是炎朝第一个灭掉的,保存的书册也是最完整的。

    谢客叔父作为两个太史之一,实则只能一辈子老死书中,除了偶尔负责祭礼,完全接触不到更高的权利中心。两人都明白,什么谢家的传承,大约只是最后的慰藉,即便如此,人在此,已是万幸。

    相比起这些愿望,他最后的愿望只是在立言一项上,老人在吴朝时同样是个柱下史,与如今的侄儿谢客县相去不远,谢客能够明白他的心情。

    叔父想要修史一事,谢客是参与者之一,前期的编纂与纲目,都有他的努力。如今叔父做完了手上整理工作,大约是在准备动笔书写了,谢客自己也有一个想法,这念头横亘于胸,连他自己都没能寻找出眉目,日居月诸,积露为波,等待着厚积薄发的那天,

    今夜想了很久,谢客挑灭灯蕊,自嘲真是老雕虫,不愧有个呆头鹅的绰号。前人言百思不学,反受其累,诚哉此言。

    睡在床上,总有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不知是年久所致,还是恰逢梅雨时节。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到击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由远及近,似有若无。

    听了一阵,谢客不去管它,准备睡去,这时窗外蓦地传来一声怪呺。

    这声不知是怪鸟还是夜梟的啼叫,听上去十分恐怖,这天晚上月色昏暗,秋风骤起,树影扶疏,古屋旧宅,谢客清醒了几分。这时那阵哗啦哗啦的水声又响了起来,间或杂着几声怪笑,定不是什么夜鸟沙鸥可以发出来的。

    过了一阵,那些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万籁俱寂,就连寒蛩都噤声。

    “笃……笃……笃……”

    是什么在拍打你的窗

    谢客披衣而起,缓缓踱到窗边,一下子打开窗牖,有凉风从湖上来,昏黄月色下,四野寂静。

    他关上窗,没有躺下,坐在窗边。

    果然,过了一会儿,各种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谢客仔细侧耳聆听,过得一阵,他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外面的笃笃声还在想着,屋子的另一扇邻水的窗子被一下打开。

    黑暗里,猛然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

    “晏晏,干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风吹动树叶,沙沙沙沙。

    “别蹲着了,我看到你了,过来吧。不要跑。”

    风吹动芦苇,哗哗哗哗。

    如此僵持下去,谢客再次朝那边说话。

    “怕了吗?没事的,我不说。”

    “谁怕了,胆小鬼。”

    少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满地哼了一声。接着苇丛中摇出一叶小船,黑衣的少女站在上边,长长的竹篙拨开水,哗啦啦啦。

    小姑娘头发被她自己用一条黑带捆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小脸抬起定定看着他,脸上露出一副你是个胆小鬼的鄙夷,落在谢客眼里,完全是个赌气额的小姑娘模样。

    谢客从窗口里探出半个身子,没有方巾发簪,整个人居高临下对着晏晏的脸,两人这样对视着,小姑娘像只好斗的小公鸡,丝毫不退让。谢客好整以暇,这种赌气让他觉得很想笑。

    等到小姑娘脖颈支持不住,谢客不想为难她,垂下头来,晏晏才得胜一般晃晃脑袋,趾高气昂。

    “这么晚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谁和你说话。”

    小姑娘才不会告诉他是特意过来装神弄鬼吓吓他,最好把它吓到抱头而走,然后自己站出来,大笑几声,斥责他的懦弱,让谢客儿抬不起头来。

    “婆婆可曾知道你过来了?”

    晏晏傻乎乎地摇头。

    “那你有什么话,先近来吧,外边冷。”

    晏晏又摇头,自己怎么能乖乖听你的,岂不是认输了,谁要你关心?

    “上来吧。”

    “你下来。”

    谢客靠在窗边想了想,居然同意了。

    “把船靠过来,我穿鞋。”

    晏晏骑虎难下,只能看着他爬上了窗口,跟她要过竹篙,扶着竹篙在水里一撑,轻轻轻轻跳在晏晏留出的位置上。小船晃晃悠悠,慢慢平稳下来。

    谢客试着撑篙,小船儿原地转了起来,小姑娘终于找到取笑他的机会,拿过竹篙熟练地让船儿往前行进了一篙的距离。

    斜月沉沉,谢客坐在船头,少女一边轻轻划船,一边偷偷看他。

    “喂,你说话啊,装什么木头?”

    “啊不是你找我吗,我说什么?”他反问了一句。

    “胆小鬼,胆小鬼……”

    晏晏自言自语,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咳咳,你都长这么大了。"谢客不自觉地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一副长辈的语气,长两岁也是长辈,不是吗?

    晏晏还是第一回仔细看他的脸,看得谢客都有些心虚。小姑娘找回了主场的自信,开始学他拿起腔调--其实这个书呆子长得还算可以,她这样想,随即在心里补上一句,就是胆小得很。

    “你也长大了不少嘛。”

    谢客放松了些,把手伸到水里,感受凉凉的水从指间滑过的触感,仿佛有什么在轻轻啮咬指腹。

    “你还是没变,真好。”说这句话谢客是笑着的。

    晏晏想这倒是不错的,自己一直这么厉害。

    “你也没变,还是这么笨,一点也不好。”

    没再说话,小船停在湖中心,波心荡,冷月无声。如此的静默保持下去,他靠着船,眼睛像是落在晏晏身上,又像是落在远处的湖面上,晏晏看着他,表情复杂。

    “你真的想娶我?”

    谢客坐直了身子,没想到晏晏这么直接问了出来,她问的是想不想,不是要不要。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越是这种简单直接的问题越是难以简单直接地回答。想了好久,谢客只能把问题抛回去。

    “你愿意吗?”他问的是愿不愿,你情我愿的那个愿。

    “我才不想嫁给你这个胆小鬼。”小姑娘噘着嘴,完全没有给他留一点颜面,谢客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太寡断。

    他说:“不管怎么样,我是要把你带回长安去的。这是我回来要做的事,如果……还是算了。”

    晏晏不知道他咽下去的半句话是什么,转来转去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办法,所以她很不开心。其实少女心中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最好,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出去玩玩是很好的,但嫁人这种事,不在她小小的脑袋瓜里。

    “你说我父亲以前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

    少女这个无心之言颇有怨气,她把竹篙横在腿上,低着头,抓着篙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谢客从水里抽出湿漉漉的手,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我真是个胆小鬼。”

    这个可爱的姑娘听到他落寞的语气,以为自己真的打击到他,伤了他的心,改口安慰道:“其实你还可以了,刚才就没被我吓到。”

    谢客摇头,心思纯净的女孩儿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垂着头的谢客发现,这些日子一直横亘在他胸中的块垒,似乎有了几分松动,和少女的对话让这个本来同样是少年却有横秋霜气的年轻人捕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今夕何夕,与子搴舟中流?

    女孩的心事说起来并不多,她一直这样明朗,表里俱澄澈。他的心事,更多是自扰,读的书越多,思考得越多,自己的烦恼越多。

    夜深了,风吹动少女的头发,双鬓如鸦。

    晏晏不习惯这样长久的沉默,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她长长叹了口气,她想自己才是一个胆小鬼。

    谢客叫她:“晏晏。”

    “嗯?”

    “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晏渔竹?”

    “嗯。”

    “后日就是初五了。”

    “那我们怎么办?”

    “以后再说吧。”

    “好。”

    “我送你回去。”

    “那你怎么回来?”

    “走回来。”

    她抬头看看:“月亮这么黑,明日恐怕又要下雨。”

    “那算了,你小心些。”

    “胆小鬼……”

    ……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