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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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3章

    宁阁老家的大门外,  也有来接自家夫人的丈夫,大多年轻。

    一是因为这般黏糊的,多是成亲时间还不长的。

    二是因为今日并非休沐日,  年长出仕了的男人们此时都还在各个公署里,  为皇帝奔波效命,  尚未散值呢。

    来的都是些还没中进士,  还没出仕的家族年轻子弟,  打着“接母亲”的名义,  把母亲妻子一起接回去。

    在这些人中,  那一队彪悍的黑衣骑士,就特别地扎眼了。

    负责送客的,  还是宁家的那个儿媳妇和两个孙媳妇。

    还专门有另一位宁家儿媳陪着温蕙出来。

    都看见了高头骏马上黑底织金蟒袍的霍都督。

    唉,  单看他宽肩窄腰,  剑眉星目,  线条硬朗的模样,谁能想得到他是个内官呢。

    再去看那霍夫人,眉目静美的一个美人。

    单看相貌,  其实也是匹配的。只……唉。

    看到温蕙出来,霍决下了马,因台阶上都是女眷,他和旁的男子一样,并不上前,  只等着女眷们过来。

    温蕙对送她出来的宁家儿媳道:“夫人留步吧。我家那个来了。”

    这宁家儿媳自己都已经做了祖母了,  十分地是个过来人。她只瞧着温蕙带笑的眉眼,便知道温蕙没有一丝强装,  是真的夫妻感情好,温和笑道:“夫人慢走。”

    互相福身行个礼,  温蕙步下台阶,朝着霍决去了。

    台阶上宁家的两个儿媳、两个孙媳都忍不住看过去。

    只看到霍夫人才走近,霍都督便伸出手,霍夫人自然而然地把手递过去。霍都督便微低下头去与霍夫人说话,霍夫人面上带嗔,霍都督笑了。

    众人都想,这霍夫人实在有一手,竟能将人鬼避忌的霍决哄得这般开心。

    实际上,那边的对话如下:

    “大冷天的,谁要跟你骑马。”

    “昨天早上不是还出城骑马了吗?”

    “那是能跑起来呀,就不冷了。这会儿,慢悠悠骑回家里,多冷啊。”

    “咳……给你带了斗篷和手炉了。”

    “……”

    “就一直想着能和你在京城里并辔骑行,想好久了。想你不戴面衣,露出脸来,让大家都看看,这是我的夫人。”

    “……”温蕙嗔道,“好吧。”

    门口的客人们也都磨蹭着不上车,偷眼打量霍氏夫妇呢。

    只看到那霍临洮忽然笑了。

    天,这个人竟会笑!

    那霍都督笑过之后,便有番子捧着个什么过来。霍都督接过来,一抖,是件华美的斗篷。

    霍都督为霍夫人披上,亲手给她系好了带子。

    番子牵过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霍都督亲自牵了缰绳,按住马头。

    霍夫人今日穿的并不是曳撒之类的骑装。但她穿的是马面裙,马面裙这个形制最初诞生,就是为了女子骑马方便的。

    刚才还让人觉得眉间静美的女子,轻轻巧巧便翻身上了马,身手矫健利落。

    霍都督将缰绳交给她,又从番子手里接过一个手炉交给她。

    然后……

    然后监察院的霍都督帮那女子把裙摆捋了捋平整。

    紫华蹙金的裙子铺在雪白的大宛宝马身上,在下午的阳光里烁烁其华,闪人眼目。

    ……

    行了,最近的谈资都有了!

    宁菲菲趁着回家去跟宁五夫人说话,出来得晚,没赶上这一幕。

    但她回家还是跟自己的丈夫提起了今天遇到的这位霍夫人。

    “吓,真没想到她就是霍临洮的夫人。”她说,“我先开始跟她说话,觉得她十分美丽可亲。”

    她的丈夫问:“都聊什么了?”

    难得夫君会对这些琐碎事感兴趣,宁菲菲很开心,把她和霍夫人说的话都跟他说了。

    夫君道:“她说得对,璠璠在家里也就这几年,都靠你了。”

    “夫君,自上次的事之后,我真不敢说什么大话了。”宁菲菲道,“但说让我一片心,好好待璠璠,这个话还是敢说的。”

    她的夫君什么也没说,微微一笑,低下头亲了亲她。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药香。

    从他自开封回来,书房那边便一直有在煎药给他。父亲那样了,做儿子的伤心伤身了,竟吐了血,一直在调养呢。

    宁菲菲抱住他:“夫君,你要早日好起来,康康健健的。”

    她的夫君道:“是,我必须得康康健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但宁菲菲也不是什么话都与夫君说的,她也有小秘密,只悄悄告诉自己的妈妈。

    “我看着那霍夫人,就觉得那眉眼似曾相识。”她道,“我想了又想,才想明白,她的眉眼跟璠璠有些像呢。璠璠房里有她生母的一副画像,是年轻时候的。不完全一样,但的确是有几分像的。”

    “以前我就想了,夫君的心里明明白白是还有她的,我想她一定是个美人的。”

    “看着画像也觉得她生得好看,但又想是不是夫君画的时候美化了。”

    “如今真见到一个眉眼肖似的,妈妈,我跟你说,璠璠的生母若真是生得似霍夫人,她真的是个美人呢。”

    妈妈忙劝她:“傻子才去和死人争。”

    “我当然不争。我又不傻。”宁菲菲道,“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她跟夫君是少年结发,这许多年,一定是盼着夫君金榜题名的那一日吧。夫君果真金榜题名的时候,她却香消玉殒了,怎地这样命薄呢?”

    “还有霍夫人也可怜。”她叹息,“那样美丽可亲的一个人,怎地就嫁给了宦官呢?”

    妈妈打了她一下,嗔道:“你当谁都有你的好福气吗?”

    宁菲菲知足地笑了。

    霍决终于圆了心愿,和妻子在京城的街上,无遮无掩地并辔而行了一回。

    番子开道,行人都避让,却又忍不住看向那两个人。

    少有这样的贵夫人不坐车,骑着马还不带帷帽、面衣的。

    大宛宝马好看,紫华蹙金的裙子和黑底平金绣的蟒袍好看,夫妻两个也都生得好看。

    霍决问:“见到了吗?”

    温蕙点头:“见到了。”

    霍决问:“人怎么样?可能放心?”

    “挺好的。”温蕙说完了,马又走了几步,她又道,“特别年轻。”

    霍决道:“说得仿佛你我很老了似的。”

    明明一个未及而立,正是男子盛年;一个是桃李才过,尚未至花信,正如牡丹盛放。

    温蕙笑了笑。

    她道:“宁氏端婉坦荡,是个很好的女子。璠璠以后和这样的女子一起生活,我心里踏实很多。陆嘉言,很会挑妻子。”

    然而陆睿根本未曾挑过宁氏,他挑的是宁阁老。

    只他挑门第十分挑剔,挑岳家也十分挑剔,挑剔之下挑出来的这一家,果然是能将女儿教育得十分贤德的人家。

    霍决心里清楚得很,他正色说:“可不是,陆嘉言精挑细选的。”

    精挑细选四个字,真不是假话。

    十月底,陆续陆延陪着陆夫人押着陆正回到了余杭老家。

    老陆管家和这两个儿子跪在了陆夫人的面前。

    “嘉言说,过去的就过去了。”陆夫人道,“他让你想清楚,以后怎么办。”

    老陆管家是陆老太爷的书童出身,陪着陆老太爷一道读书,并不是没有见识的无知仆人。

    只当他知道的时候都已经太迟了,陆续已经押着“少夫人”的灵柩回余杭来下葬了。

    “我们家的规矩,是听当家男人的话,如今家里,翰林当家。”他伏下身去,“我们听翰林的。”

    陆夫人点头,站起来:“走,与我一道去见见族长。”

    陆氏如今主持宗族事务的族长,便是京城陆侍郎的父亲。

    族长听陆夫人交待了事情的真相,只气得胡须都抖动。

    献儿媳给阉人!

    这是要毁了百年陆氏不成!

    “你和嘉言做得对!”老族长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我陆家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宗族不幸!宗族不幸!”

    陆夫人道:“我把他关在了山房里。”

    老族长道:“那地方好,让他静心读书,让他弄明白什么是圣人之道。”

    陆夫人道:“还需伯父协助。”

    “明白。家里旧人、世仆太多。”老族长道,“别担心,我给你人!把陆正给我看住了,一步都不许他下山!”

    陆正清醒的时候是晚上。

    因为他一路都被用汤药控制着,是半睡不醒地给运到余杭来的。弄得他作息不仅完全紊乱,脑子还时常有种不清醒的感觉。

    便到了现在,都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山房冷清清地,每日里只有送饭送水和倒夜香的人才准进入,还都是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不是家里的仆人。个个俱不同他说一句话,沉默做完事情就走。

    把他看得死死的。

    这一晚听到门响,抬眼看到陆夫人亲自来送汤水来了。

    陆正一把将手中书册砸过去。

    陆夫人躲闪,手中汤水洒出来了。

    “老爷别动怒,于身体不好。”她将半盅汤水放在桌上,又道,“都是祖父和父亲留下的藏书,还请老爷珍爱些。”

    陆正尖声道:“虞玫!你这恶妇!我休了你!”

    陆夫人微笑:“我为婆母侍过疾,我为公爹送过终,你如何能休我。”

    “陆正,别费心了。”她缓缓坐在了他的对面,拿起一本书,“还是好好一起来读书吧。我实在有太多困惑,要往这圣人书里求个不惑。”

    “耐心点,这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我和你,就一起读一辈子的书吧。”

    天一天天冷下来。

    温蕙陆续收到了蕉叶的来信。

    给她的信里,她讲了许多风景人物,遇到的事情,涨了见识也有许多困惑,都在信里说了,没有吝啬铜板。

    给小安的心里则说了行程的事。

    在兖州府差点翻船,吃一堑也得长一智。如今晓得世道并不安全,她两个便不客气的找兖州司事处的头目请求帮助。

    因有念安那封信,头目的意思就是派个番子将她们俩送到下一站。

    蕉叶倒拒绝了,因也知道番子们都是做正经事的,并不敢仗着念安和温蕙的势乱来。

    人可以贪一点点,但是也不能太贪。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那司事处的番子头目给她们找了个人。是司事处某个番子的弟弟,武艺不错,但他没编制,只偶尔帮司事处跑跑外围的事,不算是正式的番子。

    让他护着蕉叶二人往下一站去。蕉叶付他酬金,也算赚个外快。

    头目道:“到了别处,也叫他们这样办。若没有合适的人,也可以帮你们找信得过的商队或者镖行,跟着结队而行,比单独上路安全。”

    好的,蕉叶小梳子学到了!

    有很多事不懂不会不知道,但一路走,一路学嘛。

    【只常还有人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感到惊诧。又不告诉我们我们哪里说错了。真是头痛。】她们两个在信里苦恼地说。

    “两个傻子。”小安道,“便是跟她们解释,也解释不通的。”

    因这两个人被关在齐家院子里许多年,对世道的认知差了太多了,她们两个衡量世间事物价值的标准都跟常人不一样。

    其实小安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是程度不同,且小安清楚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在哪里,清楚知道世间认同的正道该是怎样。他会掩藏,会矫饰,会迷惑别人。

    便在人世间混得如鱼得水。

    蕉叶和小梳子如今有了人身安全的保障,一路向南,向着她们心目中的不夜之城而去。

    她们并非直接奔泉州而去,离开兖州府后,经过徐州、淮安府,特特地避开了扬州,去了金陵。

    见识过了秦淮河的繁华,她们折道苏州、杭州,在那里停留。因赶上过年,不好赶路,她们在杭州一直盘桓到了年后才出发,继续向南。

    淳宁六年的三月里,春风正明媚的日子。

    蕉叶和小梳子走过了许多的地方,见识了许多的景色和人物,听到了许多方言,吃到了许多未曾吃过的食物,终于,到了泉州。

    她们在各地写信给温蕙,都是交给各地的监察院司事处。这信是发往京城监察院总院,指名给都督夫人和监察左使念安的,各地司事处都不敢怠慢。

    但因为地域的关系,温蕙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淳宁六年的四月底了。眼瞅着天气热起来,都快到端午了。

    温蕙哄着小安裁了几件道袍。

    小安从还在长沙襄王府的时候,就跟着霍决做武侍,一直都习惯穿曳撒、贴里这样的衣服。

    这种衣服行动非常方便,也好看。小安穿了许多年,日常也以这些款式居多,也有些圆领袍,但不怎么爱穿,总嫌累赘。

    道袍这种,小安一直觉得跟他气质南辕北辙。

    但温蕙夸他穿一定会好看。小安勉为其难地同意她给他裁了几件。叫温蕙哄着穿上了。

    他这么美的人,穿上道袍,丝绦把腰一束,挂上玉佩熏球,让武安伯世子看得移不开眼睛。

    这时候,蕉叶抵达泉州之后写的信到了。

    温蕙一字一字地认真看。

    蕉叶描绘了泉州的繁华,集市上有太多不认识的商品,蓝眼睛红头发像鬼一样的人走在大街上,巨大的船停泊在港口,海船比她们路上做过的内河客船大太多了,令人震撼。

    【值得了。】蕉叶说,【我便是现在死了,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我看过了大海是什么样子。】

    【我看过了世界是什么样子。】

    温蕙把信纸缓缓折上。

    她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透过一封封书信,仿佛踩着蕉叶和小梳子的脚印,随着她们也走过了世界。

    随着她们,也生出了翅膀。

    “蕙娘?”

    她睁开眼,霍决进来了,惊诧莫名地看着她:“怎么了?”

    何故唇边有笑,眼中却有水光。

    温蕙看着这个男人,把信纸折了又折。

    她羡慕向往蕉叶的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却做不到。

    她是不可能拔脚就走的。

    她已经答应了这个人,要陪他一辈子,同生共死。

    说过的话,得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