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世事洞明

清欢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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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钧书护送秋娘离开的时候,朝容一直暗中尾随。

    出城六十里之外的山脚下有人在接应,她远远的伏在山石后眺望着,原本好端端的交接着,却忽然看到从车中下来的秋娘跪下来朝着贺钧书不停的磕头,竟像是在苦苦哀求。

    紧接着,原本驾车的车夫被一名随从按在地上,夺过马鞭自狠狠抽着。

    秋娘见状,忙扑过来想要维护那人,却被身后的人强行拉开了。

    朝容此刻隐约猜到了几分,原本这不关她的事,可她既然撞见了便没法视若无睹。现在想来,今天早上秋娘的异常应该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她原本是想求助于她,但没想到会发生后面那些事吧?

    “少主开恩,求您饶了他吧,求求您了,孩子我不要也罢,只求您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好不好?”秋娘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拉扯挣扎间更是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秋娘,你别管我,我当初……决意和你好的时候……脑袋就已经挂在腰带上了……”旁边那车忍痛大叫道。

    贺钧书微微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转身去路边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塞进了车夫嘴里,让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寒光闪过,马鞭还未落下便被削成了两半,众人皆是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白影从斜刺里仗剑疾掠而出。

    “保护少主!”在场之人都是一惊,一拨人立刻将贺钧书护在身后,另一拨人匆匆出来迎战。

    几个回合下来发现对方武功深不可测,竟不是三招两招能摆平的,而且从身形好装扮看上去,竟像是个女子。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问话,对方愣是一声不吭。

    那女子身形高挑,穿着一袭白色束腰长衫,垂纱笠帽下的脸上竟然还罩着一层面纱,所以根本看不清面容。

    “少主,这边交给我们了,要不您先回去吧?”眼见对方不像是善茬,贺钧书前面的一名随从转过身,有些焦急道。

    贺钧书却是神色凝重,摇头道:“我自有分寸,告诉他们小心点,没弄清楚是敌是友之前,可不许伤了人。”

    随从无奈,只得大声传令。

    别人或许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但他已经约莫猜到了几分,因为她腰间的束带有些熟悉,他记得朝容衣袍下的腰带便是那种形制,他曾亲眼看到她睡觉前解下来放在了书案上,他悄悄查看了一下,是一把精钢软剑。

    不到片刻的功夫,那些迎战的侍卫就倒下了大半,不过她出手还算客气,只是适可而止,并没有伤筋动骨。

    “女侠且先住手,咱们有话好好说,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方才传令的侍卫大声招呼道。

    朝容随手挽了个剑花,纵身一跃,翩然落在马车车盖上,粗着嗓门道:“女侠不敢当,在下不过是看不惯有人欺负妇孺而已。”

    贺钧书分开前面的侍卫,走出来拱了拱手道:“因为自家的私事,扰了女侠的行程,实在是抱歉。”

    朝容一看到他就又难为情起来,微微别过脸道:“不要打岔,你们且说说,一大帮子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和一个下人,这算什么道理?”

    贺钧书叹了口气,道:“女侠有所不知,这二人犯错在先,我们不过是依礼惩戒而已。”

    朝容再继续追问他们犯了什么错的时候,他却又缄口不提了。

    那边的秋娘却忽然跑了过来,当下也顾不上别的,知道这可能是他们遇到的唯一逃生的机会,她往马车前一跪,哀声泣道:“妾身本是主家一名侍妾,主家待妾身不薄。但是……但是妾身却私会他人,导致……”

    她咬了咬唇,又羞又惭道:“导致如今珠胎暗结,再难容身。妾身知道身犯大错,百死莫赎,可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果然如此?虽然与她预料的一样,但是在她的印象里贺钧书和秋娘平日里可算伉俪情深,而且贺钧书之前十天有八天都是在她院子里过夜,除了自己这个挂名夫人,秋娘可算是府中半个女主人了,怎么会想不开到和他人相好?

    秋娘这话一说出来,众人皆是无比尴尬,贺钧书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难堪不已。

    朝容这下子便有些犯难了,的确是秋娘理亏,纵使她技高一筹,可是也不好意思在这里拉偏架吧?

    但如果她不出手,那可能这一家三口便也难以活命了吧?

    她便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既然是你有错在先,为何方才还做出那般凄惨可怜的模样?以至令我误会,以为这些人在欺负你?”

    秋娘转头望了望还被压在地上的车夫,一时无法作答。

    朝容便又望向贺钧书,道:“这位公子看上去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常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夫人已经变心,另结新欢,再强求也没有意义了,何况如今她已有身孕,你们定然无法再重修旧好,何不顺水推舟,索性成全了他们?”

    “喂,你这个臭女人,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不等贺钧书发话,那边已经有人怒不可遏,抬手指着她大声斥责道。

    那几句话她说出口也是无比尴尬,可是这个当儿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她也看得出来贺钧书气归气,恨归恨,到底也是下不了狠手惩治秋娘,不然何必这么麻烦?

    他是一家之主,真要想让一个人死,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但她也拿不准贺钧书的心思,所以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

    想她自打出道正式插手的第一件事是在蟠龙山下从盗匪手中救流亡的云桑客商,人倒是救下了,她在孙定的协助也出尽了风头,可是那件事后来埋下的隐患足够她悔恨终生,所有的苦果全是朝华代她承受了。

    后来她前往鹿北园从北燕押解官兵手中救朝华,结果不仅不能保住朝华,反倒把自己一辈子都搭了进去。

    后来她好像再也没有插手过别人的事,这还是第一桩,可偏偏又是这般让人难为情的事。

    说起来还是冲动惹的祸,若是那会儿她能忍住不动手,想必秋娘也不会跌倒,那么她有孕的事也就不会被大夫查出来,至于将来怎么样,也跟她没有关系。

    这下子就陷入了僵局,两方正对峙之时,朝容却骤然俯冲而下,护卫们大惊,纷纷涌过去护住了贺钧书。

    然而朝容的目标并不是贺钧书,所以当她抓起秋娘跃上马背,扬鞭而去时众人还没回过神来。

    已经好多年没有骑过马了,但是当她的双手握住缰绳,双脚夹住马腹时,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就回来了。

    因为秋娘怀有身孕,所以她也不敢纵马疾驰,才行了两三里就立刻弃马,带着她跃上了隘口的山石。

    秋娘是个实打实的弱女子,自幼生长在深宅大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才一落地就腿脚发软,一屁股坐了下来,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喘了会儿才爬起来急忙向朝容道谢。

    “是我,”朝容这会儿总算不用粗声粗气的说话了,“你今儿一大早就来找我的晦气,到底是为什么?”

    秋娘吃了一惊,愕然道:“夫……夫人?”

    朝容双手抱臂,道:“很意外吗?这荒郊野岭你真以为会有大侠出没吗?快说吧,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夫人竟有如此本领……”秋娘一想到之前对她多有怠慢,便很是愧悔,又有些惊惧。

    “生逢乱世,学一点自保的本领也没什么好吃惊的。”朝容催促道:“别拖延时间了,快说吧,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我们之间本无交情,但我既然无意间怀了你的计划,如果不出手相助,心里也过意不去。”

    “原来夫人竟有如此高义……”秋娘叹了口气,别过脸幽幽道:“近些日子我看少主和您愈发亲密,而我也实在厌倦了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所以故意前来,原本想着惹怒了夫人,您在少主面前说两句,他一生气兴许会放我回老家,盛平到望海郡千里迢迢,期间我有的是机会逃走,毕竟我腹中胎儿一天比一天大,如果再不走,总有一天会行迹败露,到时候……”

    她苦笑着摇头道:“可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原本觉得您是你涵养的人,不可能跟我像泼妇骂街一样厮打,结果……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突生意外,您把大夫给请来了,于是我之前所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家丑不可外扬,少主纵使再宽厚,也不可能饶过我的。只是……”

    她抬手轻抚着小腹,神情有些悲悯道:“只是这孩子是无辜的,我已经二十六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早就做了母亲。我每次看到廷儿的时候都在想,如果他是我的儿子多好呀?我也想做母亲,可是……现在既然有了机会,那我说什么都不能放弃的。”

    朝容犹豫了半天,才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开口问道:“这些年你是少主身边唯一的女人,如果想要孩子,那不是很容易吗?何至于要背叛他,与下人苟合?”

    秋娘苍白的面颊立刻涨的通红,转过头迎视着朝容的眼神,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我们情投意合,而且、而且少主他知道的,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道:“反正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虽然去我那里过夜,但我们都是分房睡的,他从来都不碰我,自然也不会去管我找别的男人。只是凡事都有个度,现在闹出了孩子,而且府上的人都知道了,他自然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包容了。”

    朝容有些头大,目瞪口呆的望着秋娘,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两年在贺家白住了,竟然什么都不曾察觉。

    她再一回想,好像私下相处的时候,贺钧书也不曾对她有过不轨的举动,这么看来,他想必是好男风吧?

    如果是这样,那贺廷怎么来的?从他对孩子的态度和用心来看,绝对不是抱养的。

    这么看来,也有可能是他对之前的妻室情深义重,曾经沧海难为水,自然无意与其他女人。

    真是想不到,他竟然也是个长情之人。

    不过自打她来到贺家,好像还没听人说过有关贺廷生母的事,星纹倒是好奇的打听过,只说是当年贺钧书在外游历时结识的有缘人,但后来遇到了云桑和北燕交战,那女子死于战乱中,父子二人侥幸生还,所以他对这个儿子特别珍爱。

    “那现在怎么办?”朝容抚着腰间的软剑,徐徐道:“我现在身份,不可能真的对贺家人下狠手,如果他们追上来了,我敌不过,那自然也保不住你。”

    “难道夫人要弃我不顾吗?那又何必大费周章赶上来救我?”秋娘面色微变,不由得抓紧了她的衣袖,很是惊恐道。

    “我追上来,主要是想把事情闹清楚。那会儿音书在场,你什么也不说,只让我们替你求情,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求情?现在事情倒是闹明白了,我就算脸皮再厚,这种求情的话也绝对说不出来。”她眼角扫过秋娘的小腹,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下,道:“只是这个孩子差点丧生在我手中,我实在过意不去才插手这件事的。但是现在孩子已经保住了,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可是少主不可能真的放过我的孩子……”秋娘急忙道。

    朝容皱眉想了一下道:“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如果你不再是贺家妇,那么以后……”

    “你是说,让少主将我逐出贺家?”秋娘忙摇头道:“我到底也算是府上的老人了,哪能说驱逐就驱逐?总该有个名目吧?可是谁都知道,我这罪名是万万不能公开的。”

    朝容懊恼不已,跺了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要怎样?我如今不过是个人质,根本不能走的太远,否则会连累到贺家,所以我不可能护送你离开。而且贺家势力广博,以你一人之力,根本逃不了多远。”

    “那你帮帮我……”

    “不可能,”朝容立刻甩开她的手,义正辞严道:“我现在不过是寄人篱下,根本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与贺家作对。”

    秋娘似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忽然敛衣拜下,道:“方才是秋娘冒昧了,但是现在恳请夫人送我回去,我有一计,兴许能凑效。”

    朝容本就吃软不吃硬,方才说话语气冲了点,顿时很不好意思,忙扶起她道:“你且说说看。”

    秋娘正色道:“少主宅心仁厚,或许便是他对我太好了,所以才让我不知轻重,以至于铸成大错。论理说就算他杀了我也不为过,可他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不忍心杀我,多半也就是将我囚禁起来。他不可能给我自由,因为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他也有点投鼠忌器。”

    朝容叹了口气,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贺钧书也用她的秘密相要挟?

    帮人帮到底,送佛所到西。

    朝容只得又将她送了回去,贺钧书那边倒像是料准了她们会回来,所以一直在原地等着,看到她们过来时也不是很意外。只有那个车夫一脸激动,似乎没想到她会去而复返。

    秋娘走到近前,伏地拜下,然后转头招呼车夫,让他跪在自己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贺钧书面色微变,望了眼周围的护卫,沉声道:“你们都回避一下。”

    众人不解,齐齐望向了朝容所站的方向。

    朝容率先后退了十丈,那些护卫这才不情不愿的走开了。

    她也不知道秋娘再跟贺钧书说什么,但看上去好像挺诚恳的样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把事情说开。

    朝容正无聊的揪着一根草叶子玩的时候,身边响起了脚步声,她猛地一惊,还没来得及拔剑,一个声音已在耳畔响起,“今日得见夫人飒爽英姿,真是三生有幸。”

    贺钧书闲庭信步般走到了她旁边,神色有些古怪道。

    朝容耸然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也不敢去看他,垂眸望着地面,低声道:“既然你都认出来了,那我也不用再隐瞒了,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贺钧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忽然传来两声惨叫,她惊跳而起,正欲奔过去查看,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道:“秋娘自己提议的,愿意用舌头来交换性命。这笔生意还是很划算的,你又何必横生枝节?我并无意伤她性命,但她陪侍在我身边多年,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放她离去那是不可能的。”

    朝容头皮一阵阵发麻,差点立足不稳。

    一名护卫匆匆奔了过来,手中捧着个帕子,帕子上赫然盛着两条血淋淋的舌头。

    朝容感到一股恶寒,胃里不由得翻涌起来,她没敢再看第二眼,转身逃也似的飞奔而去,边跑边吐,到后来搜肠刮肚实在吐不出来,才伏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从这天晚上开始,朝容便不在书房过夜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就莫名其妙,先前因为不甚了解日夜防着总觉得不放心,这会儿突然因为一个极小的感触,所有的猜疑便都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