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脂夫人

李十八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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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真寺,濯妖塔。

    这塔不知道立了多少年,但是自打明嗔记事起,这塔就一直在了。

    那些跟着先生辛苦爬山的学堂小子每一年都会上来瞻观这座塔,顺便拉着明嗔来讲这座塔的故事。

    “这个塔里住着很多妖怪哦,”明嗔抱着扫帚,打了一个呵欠。

    “第一层住着一只烛九阴,是以情爱,为祸人间。第二层住着天庭的一个稻草人,是以情爱,为祸人间。第三层住着一只十二尾天狐……”

    “那十一层呢?”

    明嗔往塔尖那里遥遥地望着,“十一层住的可是大妖怪,阿修罗王的幺女,帝释天曾经的天后。”

    学堂小子们许久不语,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声音闷闷地透过来,“乃是……舍脂夫人?”

    “是也。”

    “那舍脂夫人也因情爱,祸害了人间吗?”

    明嗔吧嗒吧嗒嘴,斟酌一番,点点头,“是也。”

    之所以还需斟酌一番,是明嗔不知道舍脂夫人究竟算是为祸人间,还是平衡天界,但既然千千万万年仍困在这塔中,大约是功过不能相抵,总归是过多了些。

    这些故事,明嗔也是听一个已故扫地僧讲与他的,他不知道有多少扫地僧给塔下这片方寸扫过地,一代一代的人过去,塔还在这里,塔里的妖怪也在这里。

    明嗔看着塔上刻着的两句诗:东来祸水靡音,白角红服长琴。他看不懂。

    这两句话是很久之前……久到老方丈还在世的时候,彼时明嗔还只是个小娃娃,山上突然来了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年轻男子,虽然看起来顽劣痞气,但是面容英气俊秀。

    他身后背着个小麻袋,看起来装了些东西,然而他在塔前念念叨叨便突然大笑起来,随即转身大声说道:“有趣——有趣——东来祸水糜音,白角红服长琴……有趣——有趣——”

    说罢竟然消失不见了,方丈一直慈眉善目的表情破天荒地露出一股子惊讶,从此这两句便刻在了塔身。

    明嗔一直不懂,也没想懂,他每天敲经念佛只图个心安理得。

    他只是每年给学堂小子讲这些他知道的故事,每每提及便觉得越发落寞如雪。

    从前听方丈讲,这号称坚不可摧的濯妖塔,在千年前真就将将的崩过一回。

    天上先是白日星火,大把大把的流星挥洒而过,继而乌云遮天,雷电交加,堪堪地劈下来,雷声振聋发聩,树木、花草、房屋被雷电击得冒烟,散发出阵阵焦味。

    那看起来并不像是正常的雷雨,更像是一场远古神祇的天劫。

    然后是响彻九州的悲鸣,呜咽着的钟声,一圈圈荡漾开来,这天上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而几千年安稳的濯妖塔,就在这时,传出了铛铛的撞击声,塔外金光加持,整个崇真寺的僧人都出动,他们围着塔身急切地敲诵经文,正巧又是一道天雷倏然劈下!

    濯妖塔像是嗡的抖了两抖,一大片红衣风风火火就闯出来,额上两只白角,牟足了劲冲那漫天的梵文。

    后来……后来?

    后来讲故事的方丈遍没了声音,安然端坐,慈颜善面,坐化了。

    故事到这里就烂尾了。

    这寺里,也就再也没有愿意和明嗔说话的人了,一个人过,很是孤独。

    冷风吹过,明嗔打了个冷颤,飘远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

    再过三日便是冬至,寺里像是一夜之间突然热闹起来,但是明嗔隐约觉得不同。

    往年的冬至总是要准备些过冬的衣食的,虽然忙碌,但总有一句好话叫做瑞雪兆丰年,元旦除夕越来越近,人的精气神都提起来了。

    但是今年,小僧们把经文抄了又抄默了又默,佛灯彻夜不熄,就连上山供奉香火的人都多了起来。

    然而濯妖塔一直因为这些妖怪故事而名震四方,所以崇真寺在极其偏远的高山上,山脚下寥寥几户人家,只有一家学堂三五个学生,可以说是人迹罕至,颇有些神话色彩。

    冬季繁忙,百姓供奉香火倒也不必有这么远的路罢?

    不管怎么说,这形势隐约慌张。

    山下的传闻就这样顺着通往崇真寺的山路轻飘飘的传上来了。

    还是和濯妖塔有关。

    有人说塔里那只迦楼罗被天上要回去了,近些日子就要放出来,当初关进来也不是什么大错,迦楼罗天生食龙,左不过是吞了哪家龙王小辈未成型的蛟龙。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胆大包天,怕是山下的学堂小子都会学着明嗔唏嘘一声:是以情爱,为祸人间。

    情爱这东西,千古绝唱。

    传闻自然不会有这么孤零零一条,自然有人也造这塔里其他妖怪的谣,要么是那只修了十二只尾巴的狐狸,要么是那只曾为天上看管花园的英招兽,林林总总,唯独舍脂的名讳,人人避而不谈。

    明嗔与寺庙里其他僧人的忙碌不同,他还是扫着他的塔下一隅,吃过斋饭或许还能看看枯槁的经书。

    他不是不怕,是因为他也只是一直听说这些有趣的故事,但怪力乱神他连个影子都没见过,自然淡定了些。

    只是他远远听闻东泽还未结冰的水离奇干涸了,那东泽实在离得忒远,但明嗔就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这不妥一直隐在心尖,直到东泽的水,三日之后浩浩荡荡从天空中倾盆翻覆。

    他才真是有些慌了。

    冬至那夜,寺里的僧人聚在一起,仿佛方丈从前给明嗔讲的那样,他们围坐在塔下,抄写的经文稳妥贴覆在塔的腰身,蜂鸣般的佛教经文壮大而又悲切。

    没有人告诉明嗔发生了什么和即将要发生些什么,他本是呆呆地将他们望着,却隐隐约约听见歌声。

    他没有听错。

    当他看见天边从云海中翻涌出来的两只神兽时,他只觉得胸口一震,喉咙里腥甜的一口鲜血洋洋洒洒,那歌声越来越壮大,壮大到他的那些念经的师兄师伯们来不及颂完经文,就已经捂着耳朵倒在地上。

    那两只神兽,一只是模样姣好的白虎,前爪踏着长琴,一声一声音浪雷霆万钧地杀过来,明嗔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在看到它身边那只白鹿时,睁大了双眼。

    山海经有云: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那来自东泽的神水带着万斤坠重,从白鹿身后的云海中急速冲下,塔身泛着金光的那些刚刚被贴上去的经文瞬时被冲得七零八落……

    直到这水没了明嗔的头顶,直到那大片红衣如惊世万丈红霞,明嗔才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那日她终究冲不破那金色的经文,便俯身跪在方丈面前,外面惊雷密集,她脸上一片水泽,她说,“他是天上掌司雷电的战神,如今雷霆均发必有劫难,恳请方丈放我出塔。”

    方丈问,“归否?”

    她抬起头,经文已经摧得她眼中红丝,“开塔必有反噬,舍脂摘角为约,归塔后听诵佛经,日夜淬炼。”

    那额上白角尊贵无比,乃是阿修罗族人的身份象征,摘角为约即是舍去阿修罗身份,此份承诺可谓千金之重。

    方丈叹息,“七百年后这塔自然困不住你,何必冒此风险?”

    “我等不及了。”她凄惨笑着。

    佛光陡然暗淡,她作揖一拜,踩上云头,一把长琴,杀将上去。

    方丈便知这一路必然凶险。

    七日后。

    她满身血污裙摆,琴弦断了几根,塔前,她纵声大哭,却眉眼带笑,是喜是悲一时间方丈都看得模糊。

    她抬手摘下白角,落到方丈手里时,竟然幻化成一个男婴。

    “我罪孽深重,他可替我供奉千年香火赎罪。”

    “既抛弃前尘往事,老衲劝一句,若真忘了,别再去寻他罢。”

    “多谢方丈。至此,舍脂与帝释天,两不相欠。”

    而此刻。

    明嗔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透过那东泽的水,他睁开双眼,恍惚间他看见一张脸,那张脸上的额头有一个缺口,又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缺口。

    他恍然大悟。

    为什么他记不住代代同门的样子,为什么没人敢同他讲话,为什么除了他人们都在纷纷老去……

    小僧将将活了七百年吧,明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