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既济未济

蓝江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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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州文邓县背靠葬马山,其山多陶土,邓县大大小小的作坊做出了很多流传半个炎朝的陶瓷,其瓷光滑细腻,如美人冰肌玉骨,扣之有金石声,称为文瓷。炎朝官府在文邓县有一个规模最大的瓷窑,名为邓窑,而这县上的人家大部分以培陶抟土为生,甚至有的人家入了匠人籍,可以免去赋税。

    晏晏第一次看到这种与蓝田县的美玉并称的文邓瓷,也是久久驻足,惊讶这瓷器的圆润。

    谢客看她心中喜爱,便笑着和她道:“我带来的钱不大多,且马车颠簸不好安放,回长安我们搞几个放在屋子里。”

    “我又没说要买。”晏晏看都不看一眼,往前走去。刚才谢客的这句话,已经是把她当做家里的一员了,对于这种无意间透露的亲近,让她下意识想要稍稍避开距离。

    “我叔父很喜欢这些玩物,他的书房出了书册简牍全是这种东西。到时和叔母讨要,她肯定会毫不吝惜。”

    谢客提到了叔父叔母,晏晏对这两人几乎没有印象,从谢谢的口中大概可以猜出叔父是个有些迂阔的老士子,叔母是谢家叔父二十余迎娶的扶风女子,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这是他们离开吴郡白门县的第十四天,天气晴朗。

    牧喜在集市尽头的一家店里修补马蹄铁,谢不敏拿着谢客给的十几个铜钱去买糖葫芦吃,谢客叫他多买两串带回车。

    晏晏和谢客一前一后在小镇的集市上闲逛,虽然是造瓷大户,这里的集市上摆出来的瓷器不多,原因是外地人不多。那些陶瓷商人一般和这些瓷窑有文书来往,不会直接到城中购买。所以晏晏刚才看中的那个双耳冰燕瓶价格很高,摆明是卖给那些行经此处或慕名而来的人。

    文邓城的房舍色调偏向灰黄的土色,和江南的白墙青瓦比起来像个粗糙的汉子,无怪乎晏晏说一点也不好看。

    “这边都不见有水,四处灰扑扑的。”晏晏笑着和他说。

    “再走几十里就有一条不小的河流了,古时候叫淇水,如今叫淇河。传言这条河不染尘埃,发于幽府黄泉,明日就能看到了。”

    晏晏对这些所谓传说不感兴趣,前边树下是围着一群人,外面可以看到一张青黑色的道幡,谢客一看便知是那些行走的算命道士。对于这些没多少墨水,练就一口伶牙俐齿的方士,谢客的态度算不上友好。

    但是如今圣上逐渐有好黄老学说的迹象,甚至供奉了几个方士,有时开坛设醮场,有时画符箓。对于这种行为,有过几个老臣轮番进谏,皇上收敛很多,但这个皇帝好功喜祀的性格,谢客看得很清楚。

    百年前的大正朝开国皇帝即是喜欢炼金丹,求长生,最终国祚三世而竭,天下分裂,直到二十多年前炎朝代宗周而立,短短数年间再扫六合,一统天下。

    “谢谢,那边在做何事?”

    “道士给人看相,赚取钱物吧,要不要去看看?”

    晏晏点头,谢客就带着她一起去看。旁人看来这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没有谁家夫妇会是这般随意。

    树下除了幡上画着符箓的道士,还有个卖瓜的人,道士看起来扮相还行,麻布道袍,须发斑白,飘逸灵动很有仙风道骨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哪里借来的桌子,桌上除了龟甲,一字排开五文铜钱,不知道是收取的费用还是卜卦的用具。

    谢客护着小妹妹站在卖瓜老者身边看热闹,不得不说这种热闹能聚集很多人围观,第一个参与的却很少。

    一群人围在一起,没有人上去,有的人觉得无趣就走了,剩下的推推搡搡,还是没有人去花几文钱。那老道士老神在在地坐在桌后拈须,好像完全不担心没有人上去。

    “我要是他,就有吆喝几声,说几句不准不收钱或者第一位免费。”晏晏小声出主意,谢客点点头,那老道士不知是耳朵好还是无意,朝这对小年轻人看过来。

    谢客不理会,花了五文钱买了两块井水泡过的瓜,一人一块毫无形象地蹲在那吃起来--若说晏晏是奇女子,谢公子这样的读书人也是文苑之奇葩。两人交头接耳,啧啧有声,十分开心。

    那道人果真喊了一嗓子:“麻衣铁口,神算无咎。游方豫州,因缘故留。谓我何求?为汝解忧。若如不善,分文不收。”

    嘿,还真有意思,谢客听着这顺口,和晏晏说:“一看就是只能在这些地方混口饭食。厉害的道士要往长安去,不济的也要混个文牒,或者一起建个道观坐山垂钓,这种老道或许比那些观里的道人会说,得到的‘无益之施舍’定要差很多。”

    “什么‘无益之施舍’?”

    “我一个友人打趣说世上无益之施舍有两种,一为施与路乞,二为舍与方士……是不是很有意思,他人在长安,学问不差,唯独喜欢喝酒。”谢客笑着说:“我笑他说世间还有两种看似有益实则非但无益还损己的施舍,一是眠花宿柳,二是摆宴请酒。”

    晏晏对这种无聊的文人打机锋表示你们真会玩。

    从这话里,晏晏多少得出两个信息:一是谢谢不喜欢赴宴饮酒,二是不喜欢去胭脂巷陌。于是她咬了一口瓜,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不知道谢谢收到没有。

    两人先后站起来,可能这样蹲在树下不太雅观,毕竟一个穿着士子长衫,一个身着淑女长裙。

    “走吧,谢敏和牧叔可能要准备好了,我们过去找他们。”

    谢客这么说着,晏晏看了一眼,准备离开,那边响起了那个道士的声音:“这位小姐请留步。”

    谢客和晏晏左右看看,只看到几个乡人和大娘在盯着他们,确定那句小姐没有喊错。晏晏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谢谢,心想我们只是吃瓜围观,叫我做啥?

    谢客回身拱手:“道长有何事?”

    道人站起来还礼,动作自然:“二位是要去往长安,老道没猜错吧?”

    谢客一愣,旋即回道:“正是。”

    “如不急行,老道愿为二位卜一卦。”

    谢客还是笑着,左右无事,他看看身边的小姑娘,意思是“去看看?”,晏晏眨眨眼,意思是“去就去”。

    围观的众人让开一条道,两人过去,人潮又马上围上来,他们交头接耳,仿佛在说:“有热闹看啦!”

    “请。”老道拂衣坐下,指着桌上的签筒和龟甲,看向小晏晏。

    “说好的不准不收钱啊。”晏晏拿起签筒,嘀咕着,哗啦啦一气乱摇。结果一下子摇出三四支竹签,小晏晏不等老道说什么,一把拿起来塞回去,干脆不摇了,随意抽出一支摆在桌上。

    谢客看到老道人灰白的胡须抖了一下,遇到晏晏这种活泼的小姑娘,你再古井无波都没办法。

    但老道有职业道德,还是要继续解签:“请问姑娘欲问何事”

    其实他拿起签看的时候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些贵人家的女子,还需问什么一般都是忸怩说一声“道长看是什么签就怎么解”,大家心照不宣。

    晏晏干脆利落:“劳烦道长给我看看财运如何?”

    谢客看着老道的胡须又抖了一下,半天才开口:“一十九,中上签,吉。所谓‘无无无有有无无,忽见颜色在梁屋。人到河边方问渡,白鱼早在相逢初’,这签文乃是说小姐一生小有起落,终究衣食无虞,说不定可以身披诰命之服。这第一句说的……”

    晏晏听得出他在说好话,谢客在一边想如果自己是算命的,能不能这么快把几句两可的话说出各种意思,如此一想,老道果然是夫子所说辩佞之才。

    说了一番,晏晏装作听得懂的样子,等他说完道谢,换上谢谢来试试。

    谢客不想听他解签照着签语说开去,拿着桌上两合四块的龟甲一扔,三阴一阳。

    道士正仔细看,谢客不等他发问,自己说了:“我解姻缘。”

    你一个书生,不问仕途,问起姻缘来了,怎么这么直接不做作和外面那些读书人不一样啊。不知老道长内心怎样想的,脸上依旧是祥和的笑容。

    “这位公子,我看你天庭平和,地阁浑厚,乃是厚德之相。所谓君子以继明照于四方,这一卦,三阴继一阳,乃是‘既济’,《易》曰;‘既济而未济’,故而公子主内之人尚未出现,须得等到……”

    道人的意思就是,虽然这是一个好卦象,但时机未到,谢客的结发妻子还没有出现,需要静静等待。两卦算下来,几乎都是一个套路,好话不说满,令人有希望,又不肯直接断定。

    两人站起来,谢客掏出八文钱递给老道,让晏晏和道人都有些疑惑。若说不灵,一分不给就是,若说听起来不错,两人应该是十文钱。

    “道长收下不佞的几文钱,有劳了,所以少两文,因为两卦中有一卦不准。”

    老道不愠不火,云淡风轻地道:“为令妹所解的签是老朽昏眊,勿复再言。”

    谢客也客气地回道:“不,道长说笑了,错的是我的这卦。这位不是舍妹,乃是拙荆。”

    ……

    走出了好远,晏晏还在笑,说谢谢真是满腹坏水,人家已经很不容易了,非得这么捉弄。谢客还以颜色,说谁看得出来你是我妻子,一看之下,皆说是我妹妹。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